??幾十名資教老師拿著很低的工資，住在十幾平方米的陋室里，卻一心想著要改變孩子們的命運軌跡
2009年7月9日早晨7點，在湖北經(jīng)濟學院，來自省內(nèi)外190多所高校的4000名資教生舉行千人大會操，吹響了“集結號”。CFP（資料圖片）
從貼在湖北省鄖西縣馬安中學墻壁上的“人生規(guī)劃表”來看，大山里的孩子對未來的期望，與城市同齡人的夢想沒有多大的區(qū)別——想做動漫設計師或高級白領、企業(yè)家、教育家、戰(zhàn)地記者、武漢市市長等。還有學生想上哈佛大學，或者做美國總統(tǒng)，也有幾個人計劃“當農(nóng)民”。
把馬安中學和山外的世界連通起來的，是一條緊靠懸崖的狹窄馬路。在連綿不絕的群山之間顛簸50多公里后，同學們才能看到縣城的車水馬龍。
阻礙他們朝理想邁進的，除了大山，還有橫在城鄉(xiāng)教育之間的鴻溝。
免費義務教育實現(xiàn)后，人們開始期盼農(nóng)村教育實現(xiàn)從“有學上”到“上好學”的轉(zhuǎn)變。但短暫的興奮過后，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轉(zhuǎn)變的過程遠沒有最初想象的那樣樂觀，它甚至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還會讓人感到沮喪。
在今年的兩會上，北京大學厲以寧教授發(fā)表觀點認為，現(xiàn)在教育資源非均衡配置是城鄉(xiāng)收入差距日益擴大的重要原因之一。他說，農(nóng)村教育資源配置不足，以致學校設備差、師資力量差、學生很難繼續(xù)深造，從而只能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安豢杀苊獾爻霈F(xiàn)了如下的不良循環(huán)：教育資源配置的不平等→就業(yè)的不平等→收入的不平等→生活的不平等→下一代的不平等……久而久之，形成社會階層的固定化、凝固化，形成職業(yè)的世襲化。農(nóng)民的孩子外出當農(nóng)民工，他的孫子也只好當農(nóng)民工”。
資教生的出現(xiàn)，喚醒了一些大學畢業(yè)生的使命感，讓他們有了憑借一己之力為孩子們實現(xiàn)人生目標而奮斗的豪情壯志。
學生們用下跪表達對資教老師的感激
孫笑是蘄春縣孫沖中學九年級學生，很快就要讀高中了，但她說：“我不想畢業(yè)。想再讀一年，讓他們（指資教生）教。如果有可能的話，真想把他們帶到高中去?！?/p>
資教生顛覆了農(nóng)村學生心中古板、嚴肅的教師形象。“上課時，是老師；下課后，是朋友?！睂O笑這樣總結新型的師生關系。她說，有一位資教老師在課堂上發(fā)脾氣，摔本子，“然后他又道歉，說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學生反而更喜歡他”。但她抱怨一位老教師對她作出錯誤的懲罰后，拒絕道歉的行為。孫笑委屈地說：“他說，老師怎么能向?qū)W生道歉？然后更嚴厲地批評我?！?/p>
中國青年報記者走訪湖北多個縣市的中小學校，發(fā)現(xiàn)不少學生和孫笑一樣，受資教老師影響，產(chǎn)生了“讀完大學，也要去資教”的想法。
蘄春縣教育局政工科副科長呂凡負責資教生的工作，他深有感觸地說：“我可以負責任地講，資教生絕對是農(nóng)村教師中最有愛心和責任感的群體。他們上的課最多，也最受學生們的歡迎?！?/p>
這些投身農(nóng)村教育的青年，用實踐證明了愛與激情對教育的至關重要。
資教老師對學生們的愛與責任，有時會以哭泣的方式體現(xiàn)?！昂脦孜焕蠋熢谖覀兠媲翱奁^?！睂O笑說，“他們對我們投入了很多的感情?！蹦切┠贻p的女教師都是被學生氣哭的。也有例外。三峽大學音樂系的畢業(yè)生王華芳，在接手語文教學的第一個月，因為擔心教不好這門課，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在寢室哭鼻子。結果是，王華芳成了一位受學生們歡迎的語文老師。
不過，只能得到淚水的教學生活顯然難以持久，學生們的安慰、情感和進步才是支持資教老師的強大力量。浠水縣馬垅中學的一位女生在信中寬慰她的老師：“不要傷心，因為我們女生都喜歡你、愛戴你。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你的行動正感染著那些品行惡劣的學生嗎？你用愛感化了一個個同學的心靈。雖然老師你年輕，但你很偉大?！?/p>
資教老師們對農(nóng)村孩子的“純樸、重感情”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內(nèi)心簡單的年輕人，很容易被這些東西打動：學生寫的一封飽含感情的信、送來的幾個土雞蛋或悄悄放在宿舍門口的一束野花。記者還聽說，有3名很調(diào)皮的男生，在畢業(yè)離校之際，竟然相約來到一位資教老師的辦公室，用下跪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
善舉是真正的教育
沒有愛就沒有教育。發(fā)生在資教老師與學生之間的很多故事，都與“愛”有關。
郭勇在浠水縣馬垅中學資教，他了解學生的渠道也包括“小作文”。主題是：老師，我想對你說。學生不需要署名，但他基本能判斷出每篇文章的作者。
他因此得知一位女生的“夢想”，是想去縣城看一看。這名同學的家境并不好：她和爺爺奶奶住在年久失修的土坯房里，在外打工的爸媽已7年沒有回家。她性格孤僻，但文章寫得不錯。2010年暑假，郭勇和同在一所學校資教的妻子朱海霞決定帶這名女生去上海觀看世博會。
夫妻倆花光了半年的積蓄，得到了學生的一句話。她滿臉燦爛，笑著說：“老師，我長這么大，第一次這么開心?！?/p>
孫沖中學的石燕老師請同學們每周寫兩篇小作文，“什么話、什么事都可以說”?！斑@是我了解他們內(nèi)心的一個窗口?！彼f。
她認真地批改兩個班的小作文，評語往往比文章更長。冬天的晚上很冷，她一邊泡腳一邊讀孩子們寫下的文字，“很費時間，也很享受，覺得是和90顆心在交流”。一些學生拿到老師發(fā)下來的作文本，首先看的不是分數(shù)，而是石燕的評語。
和一些老教師相比，這些年輕人更容易被學生們的苦難經(jīng)歷打動。他們還善于借助媒體和大學社團的力量發(fā)動募捐，為山里的孩子提供牛奶、圖書、免費午餐、過冬的棉衣和治病的費用。
白水中學的何歡與5名資教生向一名男生提供的幫助從2006年延續(xù)至今。這個孩子的父親在他尚未出生時就已離世，母親在他兩歲時改嫁，他被一位70多歲的遠房親戚收養(yǎng)。老人靠賣雞蛋存了3600元，用來供他讀書，卻落入小偷之手。他沒錢吃飯，靠撿他人吃剩的饅頭熬過了幾天，直到被資教老師發(fā)現(xiàn)。在最初的一年半里，幾位工資微薄的資教生輪流捐錢，以確保這個孩子不餓肚子并有錢買書。后來，他們向武漢一家報社求助，為那名學生募捐到15000元，一直供他讀到高三。
在恩施資教的向伶俐，創(chuàng)建博客：“為了孩子的明天”，她和同事們走訪了本校200多個貧困學生家庭，把他們的故事發(fā)表在博客上。5年多來，她募集到資助金6萬多元，并惠及3所偏遠小學的150余名留守兒童。
一位校長對資教生的善舉表示了敬意，他說，這些善舉是真正的教育，會對那些年幼的孩子帶來積極的影響。孫沖中學的孫笑同學在講述一位資教老師倡議的募捐活動時說：“感謝老師給我們提供了向身邊的同學表達愛心的機會?！?/p>
聾啞學生的進步讓老師激動得手發(fā)抖
許多鄉(xiāng)村學校擁有的教學設施就像它所在的村莊一樣貧瘠。但這種“貧瘠”卻激發(fā)了資教生們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他們善假于物的能力讓一些老教師大開眼界，并啟發(fā)他們：只要對學生有愛，愿意為他們用心，就能擺脫一些條件的限制。
人們很難想象羅融華與她的同伴們在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望坪小學舉辦的首次運動會。學校沒有跑道，沒有秒表，連乒乓球也是奢侈物，但他們竟然為運動會設立了11個趣味項目，600多名學生中，有400多人參加，讓“整個校園high翻了天”。運動器材包括替代鞍馬的長凳，被當做球門使用的校長家的長腿木桌，以及臉盆、樹枝、瓦片、竹竿等。羅融華說，快樂可以這么簡單。
許多資教生都有類似的創(chuàng)舉。他們想方設法為學校增添歡聲笑語。而且，因為有愛，在他們身上，能體現(xiàn)“有教無類”的思想。
恩施州的高原小學，位于海拔1800多米的地方，建校30多年來，從沒有開展過文藝活動。鄧麗以唯一的女教師身份來到這里，擔任一個班的班主任、全校的少先隊輔導員，并教授一個年級的語文、四個年級的英語和全校的音樂課。她盡可能挖掘?qū)W生們的潛力，激發(fā)他們進步的欲望。
她沒有放棄班上的那對聾啞兄弟，盡管，他們的父母只希望孩子們在學校“平安無事”。在音樂課上，她讓這對兄弟跟著大家一起跳。在語文和英語課上，她用拼音、漢字、英文、圖畫和夸張的口型向他們傳授知識。鄧麗說：“我讓他們跟著我的口型感受振動，看著我的嘴唇感受發(fā)音，我一遍一遍地伸出兩個大拇指鼓勵他們。”
聾啞兄弟取得了令人驚訝的進步，其中一人的英語成績從20多分提高到87分。當鄧麗拿著這份試卷時，她的手激動得有些發(fā)抖。
這些講普通話的年輕教師，善于打開農(nóng)村學生封閉的心靈。9歲的春瓊是常見的那一類鄉(xiāng)村孩子：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但很害羞，缺乏自信，回答問題時總是低著頭，不停地咬手指。鄧麗老師用歌舞改變了她。她教春瓊唱歌、跳舞，錄下她的歌聲，播放給她聽。春瓊現(xiàn)在很大方，還說長大了要當明星。在鄧麗生日那天，她跑到老師房間，獻唱了一曲自編的《鄧老師活潑之歌》。
春瓊一邊唱一邊跳：“鄧老師活潑可愛，鄧老師美麗善良，鄧老師，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p>
“開出金燦燦的夢想，沉甸甸的希望”
若干年后，當這些農(nóng)村學校的畢業(yè)生回憶他們的中學生活時，資教老師將在其中占據(jù)重要的一席之地，就像孫沖中學的老校長張學祥那樣。如今，他還在感嘆30多年前，兩名武漢的大學畢業(yè)生被“流放”到他的中學后，帶給自己的沖擊。
“他們講現(xiàn)代化、機械化，描述國外的進步，那些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的東西，讓我們對美好的生活很向往?！睆垖W祥說。他相信那些帶來新觀念、新生活的資教生，同樣會點亮山村孩子希望的燈。
當一名學生對未來的生活產(chǎn)生了向往，他便有了希望。首批資教生的學生中已有7人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資教。中國青年報記者在大冶市采訪了其中3名湖北師范學院的畢業(yè)生。他們坦言，是一位叫葉森的資教老師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走向。
他們中有男有女，在高三之前的成績都很差，“無心讀書，只想在學?；鞄啄辍?。葉老師經(jīng)常講他的大學生活，使他們漸漸對大學有了向往，“然后開始追趕”。一位叫陳俊的資教生認為，他們現(xiàn)在的選擇就像一種“傳承”，“把資教老師帶給我的關心和希望傳遞給學生們”。他像當年的葉老師那樣鼓勵學生們，“目標不要只盯著這個小鎮(zhèn)，總有一天你們要出去的”。
記者采訪了幾十名資教老師，他們在言談中流露出的強烈的使命感讓人驚訝：拿著很低的工資，住在十幾平方米的陋室里，卻一心想著要改變孩子們的命運軌跡。
一位華中科技大學畢業(yè)的資教生，發(fā)現(xiàn)很多學生不自信，她花了一個月時間，針對68名學生的情況，給每人寫了一封信，鼓勵和指導他們的學習生活。
從湖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石燕，希望把快樂傳遞給貧困的學生們。她始終在學生面前保持熱愛生活的態(tài)度，每天都穿顏色鮮艷的衣服，并樂個不停。“我這樣做，就是要告訴孩子們，無論多么艱苦，生活還是鮮亮的?！彼f，“我希望他們能有強大的內(nèi)心?！?/p>
石燕看到了自己的影響力：學生們衣服的顏色變得明亮起來，女生們的發(fā)型還會隨著她的發(fā)型而變化。”她試圖影響學生們的未來，和他們一起討論，“你們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今后靠什么在社會上立足”之類的話題。一名學生畢業(yè)后在深圳打工，也在她的引導下做了理發(fā)店的學徒——“美發(fā)”是那個小青年感興趣的事情。
向孩子們描述他們沒有見過的大學和山外世界的生活，是資教老師們激發(fā)學生夢想的常用手段。武漢大學遙感科學與技術專業(yè)的畢業(yè)生侯辛鋒，講述珞珈山“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和圖書館讀不完的藏書”。他把穿著學士服的畢業(yè)照拿給學生們看，他們哄堂大笑:“老師怎么當過道士，穿道袍？”他告訴孩子們：這是學士服，它象征著在知識的殿堂學有所成，是一種榮譽與見證?！跋Ｍ幸惶齑蠹乙材軌虼┲障唷?。
他在資教的第三年，離開學校的某一天，“坐在上下顛簸的班車上，看著山溝里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忽然覺得資教就像這油菜花一樣，一年又一年，熱熱鬧鬧地開在山溝里，開出金燦燦的夢想，開出沉甸甸的希望”。
(編輯:童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