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腎者展示左腎摘除后遺留的疤痕。

腎臟摘除前，供體被要求寫自愿捐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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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江西南昌青山湖區(qū)法院對非法買賣器官案庭審，揭開了隱秘的販腎交易鏈條：從網上招募供體，圈養(yǎng)供體，取腎、異地空運、移植，短短5個月，該犯罪團伙圈養(yǎng)近40人，販賣腎臟23個，非法獲利154.8萬元。

　　這個橫跨江西、廣東的特大販腎團伙，多數成員曾是活腎供體或受體，他們處在利益鏈底端，利益鏈頂端是腎移植醫(yī)院和醫(yī)藥商，二者勾結攫取大部分利益。

　　腎源需求的巨大缺口為販腎集團提供了生存和利潤空間。專家認為設計合理的遺體器官捐贈制度有利于縮小缺口。

　　江西南昌紅谷灘二手車市場附近一處不起眼的小旅館，狹仄的空間，發(fā)霉的被褥，2011年10月，汪虎（化名）在這里住了大半月。

　　他不能隨意出門，身高一米八多的山東人趙振24小時嚴密看護著他，并為他提供伙食。汪虎說自己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就像被圈養(yǎng)牲口一樣”。

　　20多天后的一個晚上，白色豐田車將汪虎接出旅館，在車上，汪虎被蒙上雙眼。眼罩取下，汪虎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間普通的病房，五名醫(yī)護人員正站在手術臺旁盯著他。

　　汪虎是販腎團體從網上招來的活腎供體，是販腎鏈條的第一環(huán)。以陳峰為首的團伙成員分工明確，圈養(yǎng)供體，取腎、異地運輸、移植，形成嚴密的販腎利益鏈。

　　2014年7月，江西南昌青山湖區(qū)人民法院對這起特大組織出賣人體器官案作出一審判決，12名被告人因出賣人體器官罪分別獲有期徒刑2年至9年6個月。

　　網絡招攬賣腎者

　　活腎供體是20歲到30歲出頭年輕男性，賣腎是為了“撈快錢”，賣腎所得在22000元至25000元之間

　　安徽青年汪虎是在賭氣狀態(tài)下做出賣腎決定的。

　　2011年9月，21歲的汪虎和父親大吵一架，很少出過遠門的他決心去外面打拼一番，但沒有一技之長，找工作并不順利。有次他在網上閑逛，看到賣腎掙錢的宣傳，于是通過QQ聯(lián)系上網友“江西小李”。

　　“江西小李”告訴汪虎賣一個腎可以得25000元。為了向父親證明自己能夠獨立，時年21歲的汪虎有些“賭氣”地同意賣腎。在“江西小李”的指引下，汪虎到了南昌。在南昌，汪虎被“圈養(yǎng)”在逼仄的小旅館里，作為活腎供體?？醋o他的小伙子叫趙振，曾經也是一名活腎供體。

　　半個月后，汪虎被帶到一私人醫(yī)院體檢，配型沒有成功。一星期后，又被帶到江西省武警醫(yī)院體檢，這次配型成功。受體和供體配型成功是販腎的關鍵一環(huán)，根據受體的需求，對供體進行配型篩選，配型成功的才能進行腎臟移植。由于匹配率很低，有的供體等了很久都沒有遇到相匹配的受體，販腎者只得將供體轉賣給別的販腎組織。

　　當汪虎在賓館里熬時間時，27歲的鄭西平（化名）也被帶到了離汪虎不遠的一處出租房里“圈養(yǎng)”。

　　鄭西平是湖南郴州人，2011年在廣州打工期間，癡迷于“老虎機”賭博，輸掉幾萬元，對生活漸漸失去信心。在一次網上閑逛中，他聯(lián)系網友“莫哥”，對方告訴他，賣腎可得22000元。

　　當年11月，鄭西平在“莫哥”指引下，從廣州來到南昌。被“圈養(yǎng)”十幾天后，他被帶到江西省武警醫(yī)院體檢并配型成功。

　　供體是腎臟買賣源頭，“江西小李”和“莫哥”等在網上尋找潛在的賣腎者，他們一般通過在論壇里發(fā)“快錢”“賣腎”的帖子，并說服感興趣的年輕人，指引他們到南昌，由左寒冬尋找場所圈養(yǎng)。

　　器官來源長期的短缺狀態(tài)，給器官黑市提供了利益和生存空間。據警方調查發(fā)現(xiàn)，2011年10月至2012年2月期間，該販腎團托招募和“圈養(yǎng)”供體近40人，先后有23名活腎供體被賣腎集團圈養(yǎng)在南昌紅谷灘附近的小旅館或租賃房內，一旦體檢配型成功，就被“牽”出來取腎。

　　這些活腎供體，大多是年輕的小伙，從20歲到30歲出頭，賣腎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是因為做生意失敗急需錢還賬，有人是因為賭博欠賭債，有人是因為結婚缺彩金，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是為了“撈快錢”，賣腎所得在22000元至25000元之間。

　　草臺班子取腎

　　摘除腎臟的手術室是從民營醫(yī)院租借的，參與手術的醫(yī)護人員從多個醫(yī)院找來

　　配型成功當晚，汪虎進行了腎臟摘除手術。動手術前，一個叫陳通的年輕人拿出一張捐獻書讓他照著抄，汪虎在紙上寫下：“本人自愿捐獻腎臟一個，一切后果自己負責，與任何人無關。”

　　這張捐獻書是沒有法律效力的，法律不允許涉及人體器官的交易，對于活體器官捐獻，法律規(guī)定，只有配偶、直系血親或者三代以內旁系血親、存在因幫扶等形成親情關系才能進行活體移植。

　　手術結束，汪虎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左腹部包裹著厚厚的白紗布——他的左腎摘除了。

　　術后第三天，汪虎再次被蒙著眼睛接到一家大賓館住下，3天后，拿著左寒冬給的2萬5千元回了安徽老家。

　　其他22名活腎供體也是在這家醫(yī)院進行手術的。搭起這套手術班底的人是組織者劉永東。手術室是劉永東從南昌華中醫(yī)院租來的，這家醫(yī)院是一家全科室民營醫(yī)院，股東是江西省職業(yè)病防治醫(yī)院副主任醫(yī)師陳盛祿和侄兒陳韶輝。在南昌只有兩家公立三甲醫(yī)院有進行器官移植的專業(yè)資質。

　　每次，劉永東付給華中醫(yī)院3.5萬元手術室租借費。對于民營醫(yī)院來說，這是一筆不菲的費用。陳盛祿在警方問詢時否認知曉劉永東租借場地的真實目的。

　　草臺醫(yī)療班子是劉永東臨時拼湊的，主刀醫(yī)生是從廣西請來的蔣政林，手術助理是江西省武警醫(yī)院年輕醫(yī)生萬鵬，麻醉師是南昌市第二人民醫(yī)院麻醉師肖聰，兩名護士也來自江西省武警醫(yī)院。

　　2012年7月案發(fā)時，南昌華中醫(yī)院被警方查封，記者近日按著舊地址找過去，醫(yī)院的牌子已經被摘除。

　　每臺取腎手術，主刀醫(yī)生可獲得報酬數1萬元左右，其他人報酬從1000元到4000元不等。

　　劉永東是在長期求醫(yī)過程中與以上醫(yī)護人員產生交集的。劉永東是江西瑞昌人，2005年被查出患尿毒癥，雙腎衰竭，2006年在江西省武警醫(yī)院進行腎臟移植手術，總共花費15萬元左右，幾乎是傾家蕩產。

　　2010年，劉永東再次出現(xiàn)腎功能衰竭，需要再找腎源換腎。劉永東說，“想看著兒子長大成人”的念頭讓他再次開始尋找新腎源。

　　劉永東在網上聯(lián)系上左寒冬，想了解黑市買賣腎的情況。2011年左寒冬拉他加入販腎團伙。

　　劉永東告訴新京報記者，剛開始他只是想為自己尋找新腎源，但后來發(fā)現(xiàn)其中利潤很大，漸漸起了貪心，加入販腎團伙。由于經常出入南昌各醫(yī)院，劉永東和許多醫(yī)生、護士很熟。他在販腎團隊中的主要工作是聯(lián)系醫(yī)生和護士。據他供述，每一單買賣，他從中分到1萬元。

　　以海鮮名義運腎

　　剛摘除的腎臟浸泡藥水，裝在冷藏箱中，以海鮮的名義空運至廣州

　　當汪虎在南昌華中醫(yī)院做腎臟摘除手術時，莫永青已經提前從廣州飛到南昌，等待將腎帶回廣州。手術后不久，陳通將新鮮的腎臟帶出醫(yī)院，交給左寒冬，并從左寒冬處收取這幾天來所有的報酬1500元。

　　左寒冬和劉永東經手的腎臟大多流向廣州醫(yī)藥商人陳峰，莫永青是陳峰的“馬仔”，負責運腎回廣州，每次可獲得報酬3000元。

　　從左寒冬手中取到的腎臟，以藥水浸泡，裝在冷藏箱中。過機場安檢時，莫永青告訴安檢人員，箱子里裝的是冷凍的海鮮。每次都順利過關。

　　莫永青自己也曾賣過腎。莫永青的父母欠下30萬元債務，為了找錢應急，2010年，莫永青在網上找到一個廈門的中介，中介騙他說賣腎可以得10萬元，莫永青動心了：“沒有腎還能活，當時就想著有錢還賬，父母就不用被人逼得去上吊。”

　　第一個中介并沒有找到配對的受體，莫永青被介紹給鄭州的中介，隨后又被介紹給廣州的中介?！拔揖拖褙i仔一樣被中介賣來賣去，最后遇到了陳峰?！蹦狼嗾f。

　　但陳峰只給莫永青開價25000元，莫永青咬牙賣了左腎。賣完腎后，莫永青發(fā)現(xiàn)自己體力下降，經常感冒發(fā)燒，干不了重活。為了幫父母還債，他再次找陳峰借錢，陳峰把他拉入賣腎行當。

　　莫永青說，自己被摘過腎，深感身體無力的痛苦，每次運送腎臟都覺得負疚。

　　劉永東介紹，在販腎團伙中，除了醫(yī)護人員，大部分參與者都與器官移植有直接關系——要么之前是供體，要么之前是受體，大家都捆綁在器官買賣這條利益鏈條上。供體摘除腎臟后，很多人自愿加入販腎組織，因為賣完腎，身體變差，基本沒法承擔勞累一點的工作。

　　曾負責看護汪虎的山東小伙陳通，是劉永東2011年在網上找的搭檔。29歲的陳通曾因生意失敗，賣過自己的肝臟。

　　販腎集團的“大頭目”左寒冬，早年也曾以6萬元的價格將自己的腎賣給陳峰。后來，陳峰主動聯(lián)系到了他，讓他幫找“取腎的醫(yī)院”，他隨后加入販腎集團。

　　幕后：藥商勾結醫(yī)院

　　藥商陳峰為維護與醫(yī)院關系，多賣藥品勾結醫(yī)生，提供非法腎源

　　在販賣腎臟鏈條的最后一環(huán)，陳峰是幕后大老板，他是廣州蒙家帝貿易有限公司董事長，推銷與器官移植相關的藥品。據他說，每年賣藥能掙幾百萬元。

　　陳峰向警方供述，因為賣藥他與廣州醫(yī)院很多移植科醫(yī)生建立了關系。2010年，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腎臟移植科副主任朱云松跟他說，腎源很緊張，很多病人等著腎臟移植，朱讓他去外面聯(lián)系一些腦死亡病人的腎源。

　　2010年，陳峰在網上認識了江西的左寒冬，左寒冬說和江西的武警總醫(yī)院關系熟悉，可以提供腦死亡病人的腎臟。陳峰派莫永青去南昌、景德鎮(zhèn)從左寒冬處取腎，再把腎賣給朱云松。

　　陳峰否認販賣腎臟是為了謀利，“我賣藥利潤很高，根本看不上買賣器官這些小錢。主要是維護關系，做藥品。”警方調查發(fā)現(xiàn)，陳峰每提供給朱云松一個腎臟，得到12萬元，其中10.5萬元分給販腎集團的江西中介團伙左寒冬等，1500元分給莫永青，他自己能賺1萬多元。

　　目前，朱云松被另案處理，但網絡上有許多尿毒癥患者仍發(fā)帖對他表示感激。

　　按照法律規(guī)定，器官移植前，臨床學術和倫理委員會要對器官來源的合法性等進行審查。新京報記者前晚致電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相關科室負責人，詢問該院進行器官移植手術應當履行的正規(guī)程序，該負責人拒絕接受采訪。

　　北京某三甲醫(yī)院一位器官移植科醫(yī)生介紹，病人進行腎臟移植，腎源加手術費、療養(yǎng)費約50萬元。由于腎源很緊張，不排除某些醫(yī)院默許非法途徑的腎臟流入?！安∪似惹行枰?，醫(yī)院有利可圖，某些醫(yī)生就默許了偽造的資料?！?/p>

　　經警方調查，從2011年10月至2012年2月間，以陳峰為首販腎團伙，先后對23名供體進行腎臟摘除手術。這23枚被摘除的腎臟，有21枚運抵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實施了移植手術。有兩枚由劉永東請醫(yī)生私自在江西、廣州的民營醫(yī)院實施移植手術。

　　劉永東告訴新京報記者，在整個利益鏈條中，他所得僅是很小的一部分，剛夠過日子。2011年10月，劉永東決定冒險賺筆大錢，他自己組織醫(yī)生為江西瑞金尿毒癥患者羅女士換腎，并收取羅女士現(xiàn)金41.5萬元。劉永東拒絕向記者透露他分成所得，只表示“是不小的數字?！?/p>

　　羅女士前日也向新京報記者證實了這一說法，她患有尿毒癥，一直得不到合適腎源，2011年8月，她聯(lián)系上劉永東。當年11月，劉永東找到匹配的腎源，并安排羅女士在華中醫(yī)院進行腎臟移植手術，主刀醫(yī)生是劉永東請來的器官移植科專家周凱章。

　　羅女士說，術后她康復情況不錯，從個人情感上感謝劉永東，“畢竟救了我一命。”

　　劉永東目前因為腎衰竭被取保候審，他說他最關心的仍是怎樣獲得合適的腎源，保住性命。他說，“近幾年腎源不斷減少，如果能從正規(guī)途徑得到合適的腎源，誰也不想去做犯法的事?！?/p>

　　公開數據顯示，目前中國每年大概有30萬人等待器官移植，但成功移植器官約為1萬例，許多病人不得不轉向非法領域尋找腎臟。

　　中國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翟曉梅告訴記者，活體器官移植是以傷害另一個人的重大健康為代價的，全世界都嚴禁活體器官買賣。器官移植的商業(yè)化，會加大社會的鴻溝，巨大的利益甚至會催生罪惡和違法行徑。她表示，我國現(xiàn)有的捐獻模式遠遠不能滿足需求，最好的辦法是鼓勵身后捐獻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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